鄂尔多斯文化带
一场战争留遗迹。成吉思汗走过的鄂尔多斯成了一条文化带, 成吉思汗陵的出现是这一文化的结晶。
伊金霍洛拥有成陵,是鄂尔多斯的光荣,也是内蒙古的骄傲。我跟蒙古族同胞交往40多年,深知他们对成吉思汗有一种刻骨铭心的集体荣誉感,他们谈起成吉思汗来是那样激动和滔滔不绝。1226年,成吉思汗远征西夏,从鄂尔多斯的土地上路过一趟,就走出一条情切切、意绵绵、剪不断、切不开的鄂尔多斯文化带来。
你去阿尔寨石窟(在鄂托克旗)参观,任何一个牧民都可以告诉你:百眼井是当年成吉思汗饮马的地方。附近的7座牌(7座靶形的山头),是成吉思汗当年射箭的地方。那哈日苏勒德(黑纛,神矛的一种)山和阿拉格苏勒德(花纛,神矛的一种)山,就是当年成吉思汗存放镇远神矛的地方。石窟后面那个隐蔽的石屋,就是当年成吉思汗养伤的地方,甚至墙壁上的那幅家谱式的壁画,也是成吉思汗的祭祀图。你不信吧?阿拉格苏勒德现在还在该旗的马拉迪苏木供奉着。哈日苏勒德辗转到了伊金霍洛,现在就供奉在成吉思汗陵园的苏勒德祭坛上。祭祖图出自元明画家的手笔,也不是现代人的伪作。
1227年,成吉思汗同也遂夫人起驾,曾经遥望穆纳山嘴的呼和布尔,驻马垂鞭,大发感慨,吟诗一首:
花角金鹿栖息之地
戴胜鸟儿育雏之乡
衰落王朝振兴之地
白发吾翁享乐之邦
这里的老人,还能把你领到如今成陵东南的小山包上,指着面前海海漫漫、花香鸟语的一片草滩,告诉你这就是当年成吉思汗吟诗的地方。你不信吧?《黄金史纲》、《蒙古源流》都有记载,脚下还有一座纪念驻马吟诗的敖包,那敖包也屹立了七八百年,不是今天的人们树立的。
成吉思汗打败西夏后,曾纳西夏王后古日伯勒津高娃为妃,古日伯勒津高娃跳河而死,从此黄河就改名叫哈敦高勒——夫人河。你不信吧?这位夫人从前一直供奉在准格尔旗,直到解放以前,王公和百姓过河,都不敢提成吉思汗的名字,还要默念“哈敦垂怜,哈敦垂怜”,往河里丢钱献哈达,或者把渔民打下的鱼放生。当地人知道了这个风俗,每逢蒙古人过河便云集河畔,以收渔人之利。你不信吧?17世纪的书籍中就有记载,祭河的风俗一直流传到今天。最近,内蒙古档案馆的研究员萨·那日斯,还以确凿无误的论据,考证达拉特旗的昭君坟不是昭君的坟,而是古日伯勒津夫人的衣冠冢。更为普遍的是,这个地方的牧民为了纪念成吉思汗,就仿照苏勒德的样式,做成了禄马,栽在自家门前,这就是鄂尔多斯家家户户门前飘扬的禄马风旗(俗称玛尼杆)。成吉思汗与西夏国王约好五月开战,但是过后一寻思:不可,那时黄河冰消雪化,岂能飞越?便出其不意,二月出兵,并且谎称二月就是五月。一直到今天,鄂尔多斯都把这种历法沿用下来,正月过去就是五月。
鄂尔多斯就是这么一块神奇而古老的地方,历史和传说交织,神话与现实并存。过去时都以现在时进行着,成吉思汗不是故去几百年,而是刚刚走开。在鄂尔多斯,你不但可以到处碰到成吉思汗,而且他的精神仍然活在每一个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。
这种精神或者文化的结晶,就是成陵的出现。
成陵——蒙古文化的七宝箱
成陵是有形文化和无形文化的存储之地,是蒙古文化的源头与中心,蒙古文化的七宝箱。
1932年,达拉特旗出土了一则有关成陵的传说手抄本,讲到成吉思汗逝世以后,他的白驼白马闻讯自来,立于灵前,不胜哀伤。那白马——他生前的坐骑,竟然以头触地,猝然而死。人们便把成吉思汗生前用过的衣服、宝剑等等,置于一个七宝箱中,放在车上,让白驼拉着,往故国而去。走到一处平漠洼地,白驼忽然停下,仰天长鸣。随行人员赶忙祈祷,祈祷到关键时刻,七宝箱大放异彩,宝剑不翼而飞。人们想起成吉思汗生前吟过的诗,便将七宝箱就地而埋,这里以后就成为伊金霍洛。这个故事,充满象征意义,它暗示成陵可能就是一个衣冠冢,伊金霍洛便是一个七宝箱。
成陵不仅是一个传说和故事构成的虚幻殿堂,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文化载体,一个巨大的文化遗存。真正是蒙古文化的七宝箱。20世纪30年代参加过成陵大祭的国民党官员和文化人士,曾经惊叹其祭礼的隆重和繁缛远胜孔庙。如果这些人能活到今天,看到随着某些禁忌的逐渐解除而恢复得越来越多的祭祀实况,越来越多的秘藏典籍,也许他们更会为成陵文化的源远流长与博大精深而发出感叹!
成陵文化大体可以分成两部分,一部分是有形的物质的,尤其是珍藏白室里的许多蒙古民族的历史文献和祭祀书籍。比如《白史》、《红史》、不同年代不同版本的《金书》(现已经有人整理出80万字),以及民间口头文学手抄本等等。其中有的还是别处没有的孤本,还有历朝历代各地蒙古王公献赠的金银器物和祭祀用品。另一部分是口头的非物质的,包括达尔扈特世世代代承传下来的祭词、祷词、祝词、赞词、古歌,纷繁复杂的祭祀礼仪,各式各样祭品的制作工艺和流程,18个和希格的秘俗和族规等等。它们给我们留下文化的信息、历史的回声、宗教的烙印,尽管有相当一部分在战乱和“文革”中损失殆尽。但是被达尔扈特保存下来的还是不少,特别是保存在他们口头和心灵上的遗产,是永远夺不走的。
我每次从草原归来,或者是浏览一些蒙古文化的书籍,再来拜谒成陵,便想起“我觉其间,雄深雅健,如对文章太史公”的诗句。成陵就是一部阅读不够的《史记》。比如我在新疆,曾经听朋友说起一则关于卫拉特部族起源的传说,最近在翻译成吉思汗大祭词的时候,竟然遇到“以鸮鸟为父,以瘤树为母,艾古代巴达玛太师子孙们的福分”的字句,跟那里的传说一模一样。《蒙古秘史》曾经提到一种叫俎勒图的东西,包括动物的下巴、喉咙、食道和肝、肺连在一起的部分,译注者札奇斯钦解释为祭品的一种,现在仍然存在于达斡尔族的祭祀活动中而蒙古族中已经消失。可能札氏未参加苏勒德的祭祀活动,成陵苏勒德的祭祀一直就在使用这种祭品,这说明在蒙古族中这种祭品并没有消失。对于成吉思汗诞生的日期,史学家们历来众说纷纭,争论不休。达尔扈特老人根据他们达斯玛(皮条的敬语)祭的推断,认为是阴历十月初一。我以前也认为这可能是一种猜测,今年看到新近出版的《明镜》(道光十五年成书),才知道与达尔扈特所言一点不差。因此,我越来越感到成陵这座文化宝库,仰之弥高,涉之弥深,具有永久的文化魅力和不朽光芒。别处具有的,这里可以找到;别处已经消失的,这里还完整地保存着。学者们争论不休的问题,这里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答案。
这是不奇怪的。因为成陵不仅是塞北的麦加,而且是蒙古族的黄帝陵。由于我上面说的领袖崇拜,由于达尔扈特人的保护,由于她是成吉思汗的陵寝之地,神圣不可侵犯,大家便认为这是一个最好的存储之地。蒙古族的珍贵之物,凡是游牧和战争中不便携带和不能携带的,都愿意献在这里,存于此处,终于使它成为蒙古文化的集成之地。她是蒙古文化的源头和中心,一座屹立在蒙古高原上的珠穆朗玛。
达尔扈特抬起了成陵
达尔扈特人是成陵的守护者和祭祀人,是成陵文化的载体。他们创造了成套的祭祀礼俗和法规,把成吉思汗崇拜变成了宗教。
伊金霍洛有一个罕见的文化现象,就是这里不仅有成陵,而且有与成陵同龄的达尔扈特。达尔扈特永远与成陵同在。通过父传子受,世代绵延,他们传承了弥足珍贵的成陵文化,成为成陵的载体。没有他们,就没有成陵。除此而外,还有一些围绕着他们的外围文化群体,如郡王旗忽阑哈敦(成吉思汗第二夫人)的供养人四苏木,鄂托克前旗查干陶勒盖苏木的金马桩世家,准格尔旗古日伯勒津哈敦的供养人五苏木,杭锦旗的九大台吉,这些准达尔扈特或者类达尔扈特,共同撑起了成陵这座大厦。
达尔扈特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社会群体,他们不受行政系统的管束,不受改朝换代的影响,内部有一套独特的管理体制,自成小社会。他们不当兵、不纳税、没有顶戴品级、也不当喇嘛 (上世纪30年代以后,逐渐有所改变)。他们一生守常孝,祭常礼,只对成吉思汗负责。他们之间,通行一套专门的祭祀术语与敬辞。连大字不识的老太太,在祭祀和外交场合说话也文绉绉的。他们生活在鄂尔多斯的土地上,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代表着全体蒙古族。他们本来是当代人,可是如果穿起古装,或者做起仪式来,就像回到古代,跟蒙元时期没有多大区别。
他们不稼不穑,不狩不猎,专以化缘为生活来源。他们之间都流行一句“指朕之名而为生”的圣主口谕。每到大祭之前,他们便请下令牌,带上文书,三五成群,骑马带刀(成吉思汗的宝刀),远到新疆土尔扈特、俄国布里亚特,近到本盟各地去募化布施。所到之处把成吉思汗画像一挂,《伊金桑》一念,香客就能跪下一片,量其所有,布施五畜和银钱。这一切既是圣主的祭祀用品,也是他们的生活来源。更为可贵的,是他们发挥了宣传队和播种机的作用,把成吉思汗的大名张扬到全世界,让大家都知道了达尔扈特人和成吉思汗陵。通过这种活动,增加了蒙古民族的凝聚力和亲和感,无形中建立起一个信仰中心。
作为圣主的守灵人,他们随着成吉思汗灵帐漫游流转,元朝在大都,北元到哈拉和林,明朝到王爱召,清朝到伊金霍洛,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历史岁月。在同治年间为保卫成陵做过牺牲,在“文革”中受过浩劫……命运把他们和成陵绑在一起,同呼吸,共荣辱。久而久之,形成一种对成吉思汗特别虔诚和爱戴的文化心理。
在春夏秋冬的4个季节,昼夜交替的12个时辰,他们伴随着一盏盏长明灯,引领着香客膜拜祈祷,创造了一套纷繁复杂的祭祀礼仪和文化习俗,把成陵变成圣殿。在广大的时间和空间里,从信仰上赢得了蒙古高原民众的心,这是他们光照日月的功绩。
去年我们在成陵拍摄电视剧《成吉思汗陵西迁》,为了真实,凭我的老面子,借了人家的祭器双盅银盘。又为了追求艺术效果,摄像坐在吊车座上从这件祭器上跨了过去。想不到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,平时一向和善的达尔扈特首领古日扎布大发雷霆,说我们把老祖宗的东西糟蹋了,一把就将双盅银盘夺了回去。我赶忙解释说:这样会穿帮的,他说你们把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压在屁股底下,就不穿帮了?实际上我们只是从很高的上面跨越了过去,但是这也不行。从这件小事上,我们也可以看出达尔扈特对成吉思汗的态度。
所以,达尔扈特无小事。成陵每发生一件稍大的事情,都要牵动社会,引起全民族和国家的关注。道光年间,曾经发生过轰动内外蒙古的事情。这就是道光皇帝听了某些人的上奏,撤销了达尔扈特太师、太保、宰相、浑锦等名号。在京坐班的蒙古王公得知以后,以彻辰汗盟阿日德希达为首,联合内外蒙古十盟王爷,给道光皇帝写信,硬逼着道光皇帝收回了成命,恢复了达尔扈特原来的名号。在那个“真龙嘴里无空言”的时代,能够做到这一点是非常不容易的。苏尼特英雄吉鲁根巴图尔(就是《蒙古源流》中那位给成吉思汗灵车念过赞词的人)的后代,因为当地官员强迫纳税,他们把状告到原籍苏尼特王旗,该旗王爷几次来信与伊盟盟长交涉,终于恢复了他的达尔扈特身份。凡此种种,不难看出达尔扈特的社会地位和在整个蒙古民族中的影响。
成陵的秘密究竟何在?
在成陵后殿正中的宫帐里,供奉着一个镀金银箱,长120厘米,宽77厘米,高103厘米。达尔扈特人称其为古唔日嚓格,有人译为骨灰匣,有人译为银棺。这就是成陵的主题词,达尔扈特人几百年来守护着的秘密。可那里面到底存放着什么东西呢?
为了找到答案,我拜访了保管银棺钥匙的察克德尔老人。他说既然有钥匙,银棺就是能打开的。春夏秋冬4个大祭的时候,能把银棺开启四指宽,可以勉强伸进一只手去,取出里面的一刀一叉。再往里面的东西,看不太清楚。1966年,“文革”狂飙席卷成陵,一群红卫兵打开了银棺。他站在前面看了个仔细。银棺下面是五色垫子,垫子上放着一把青铜椅子,椅子上放一个包格其(包)。其余的空隙之地,全用一种八棱的黄缎疙瘩充塞着。一个大胆的红卫兵扯开一个疙瘩,发现里面尽是骆驼毛。这个红卫兵还要扯开其余的,被当时的旗长赵建国制止了。察克德尔小时候听爷爷讲过一个故事,说土默特的一位王储,自恃是成吉思汗的嫡后,要打开包格其看个究竟。包格其有三个口子,必须全部打开才能看清楚里面的东西。他刚打开两个,一只眼珠便蹦了出去,吓得人们四散奔逃。察克德尔特别留心了一下,看到包格其的确有三个口子,两个已经打开。或许红卫兵也存有某种恐惧心理,谁也没有勇气打开第三个口子。所以直到今天,成陵仍然是个千古之谜。
不过,那团驼毛却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,据萨·那日斯考证:“很古以前人死的时候,要在鼻子上放绒毛,以吸附人的灵魂。断气以后把这团绒毛放起来,作为老者的代替物供奉起来。”如今乌珠穆沁人还有这个风俗。而且他们这团绒毛放在召福的香斗里,作为祖先的在天之灵供奉起来。土尔扈特人则干脆把这种代替物叫作伊金。
蒙古族是游牧民族,徙止不定,又崇信萨满,不重肉体重灵魂。人死以后,抛尸野外。3天以后,家人探视。尸体如果被狼吃了,说明灵魂升天,最为吉祥。如此看来,成陵中的那团骆驼毛就是圣主灵之所系,魂之所系了。
事实上,历来的蒙古人都是这么看的。特别是黄金家族的直系后代,都把成陵称为格林薛德——家神。每年腊月二十三、正月初一、三月二十一,他们都要到成陵磕头。尤其是荣登大宝的时候,一定要首先向成陵磕头,取得他老人家的认可。像第二次统一蒙古的达延汗,第三次统一蒙古的俺答汗,卫拉特的脱欢太师(也先父亲)等等,都给成陵磕过头。因为他们都明白,拥有了成陵,便拥有了天下,拥有了民心。达延汗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,就是因为苏勒德投奔到他的麾下,从而成了鄂尔多斯的霸主。察哈尔的林丹汗,在败走青海的时候,曾经把成陵带走,打算到青海以后以此为旗帜,号令蒙古,东山再起。1937年,日寇在侵占归绥、包头以后,派出特务乌吉达到伊金霍洛,要挟当时的伊盟盟长沙王,要将成陵迁到投奔日寇的德王占领区。沙王当机立断,毅然向国民党行政院提出迁陵的要求。国民党派出大批官员,在共产党的有力配合下,把成陵迁往甘肃兴隆山大佛寺。1954年,在刚刚撤销绥远省,内蒙古东、西部连成一片的时候,乌兰夫又向中央申请巨款,建成新陵,将成陵迎回。从此成陵的地位更加显赫,成为内蒙古各族人民景仰的中心。
内蒙古拥有成陵,是内蒙古的骄傲和光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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